来源:桌子的生活观
文丨知音牙叔
来源丨知音真实故事
云南,曾经地无三里平。我出生时,村子里一年到头见不着观光客。
破落低矮的土院墙,像孩子随手玩过家家时砌的瓦片,一阵强风吹过就会遗落在连天的荒野上。
小时候,每隔一阵有人来收购我们这里常见的草药。堆得跟人一般高的草,收购价才几分钱。拿去市场里卖,价格能翻倍。
村口外,一两里地之内长草药的地皮早被人薅秃了,丰茂的草滩长在十几里外的坝子上。
为了攒钱买上学穿的球鞋,我背上竹篓,赤着脚长途跋涉去草滩。
在那里,我遇见了一个长着小虎牙的女孩。
她比我高半个头,穿一件不合身的色织布褂,腰间别着一把弹弓,背篓里不仅有绿油油的草药,还有花羽山鸡。
我俩同时看中一块草滩,她从崖石上跳下,不要命来抢,我张开双臂阻拦,两个大脑门“咚”的一声撞个正着。
女孩大怒:“我叫莱茵,小子,报上名来!”
如此近的距离,我能瞅见她鼻翼两侧,粉红和浅灰的雀斑一粒一粒晶莹闪烁,肉乎乎的卧蚕包着两颗灰蓝色星辰般的眼珠子,煞是好看。
村里人常聊起这个莱茵,她母亲来自神秘的独龙族,祖辈住在高山之巅。
她母亲十几岁时一个人从山上搬进了村里,也是最早一批离开村庄,跑去玉龙雪山脚下学汉语当导游的土著,后来在丽江开的第一家酒吧里认识了莱茵的汉族父亲。
生产时,莱茵的母亲难产死了,她父亲把她托给邻居照看就走了。
莱茵的父亲在外面当导游,偶尔回来看她,每次住上十天半月,给她讲外面的世界。
小学四年级的一天,传来莱茵父亲的死讯。
他带团去玉龙雪山时从马上跌下来,飞奔而来的马群当胸踩踏过去,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。
班上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说,莱茵的父亲在束河重新成了家,还生了小孩。
莱茵回来的时候,课桌里塞满了慰问品和小纸条。我偷偷窜到她教室,在课桌上放了一束坝上摘的火焰兰。
升入初中,我有幸和莱茵同班。学生名册里,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出现在同一排,这种感觉就好比命运的胜利会师。
不过,可能班上所有男生都这么想。莱茵不做民族打扮,她着装接近汉人,单是看她生动的站在那里,就足够令人愉悦了。
村里的少年们,话题也越来越多扯到她:
她的雀斑到底是不是独龙族纹面习俗的遗传?她的头发怎么那么软还那么香啊,早操时在微风中一根一根轻盈飘荡起来,不像村里有些妇女,头发盘起来,有的一个月才拆洗一次。
每次课间十分钟,男生们会做出各种降智行为,轮流到她面前炫技和丢丑,引发围观者哄堂大笑。
而我总是躲着莱茵,仿佛害怕被她认出来。
第一学期末,我当上学习委员,有机会收各种试卷。
莱茵功课很差,每次交卷铃响,莱茵总还在奋笔疾书,半张卷子都是空白。我会趁人不注意,迅速帮她填上一两道高分题。
初三,学习压力与日俱增,班里有两名女生成绩不好退学了,准备相亲嫁人。
班主任是个白族小老头,他上门苦口婆心游说女生回来参加中考,女生的父母振振有词,能算出一亩地的收成、日常小买卖的加减已经够了,女孩子读那么多书,最后还不是得找个好婆家。
回来后,小老头组织成绩好的学生干部带差生一对一学习,一个月内差生成绩不能提高,学生干部一同受罚。
小老头一脸头疼地看着莱茵:“去,你和学习委员坐。”说罢,指了指我旁边的位子。
莱茵收拾书包搬过来坐,她转头看了我好几次,说:“我总感觉以前在哪儿见过你。”
“啊?我不记得。”我有些心虚,又有些激动。撞脑门之后我们再也没这么靠近过。
晚自习,莱茵抱着手臂侧过脸问我:“为什么你能那么认真地学习呢?我看你半天都不动一下。”
理由有很多:可能是我爸早年持械斗殴坐过牢,不管我怎么努力,我注定是大家眼中前科犯的儿子;也可能是男人娶妻要有宅基地,要建房,我很小就知道自己没有家庭支持,未来只能靠自己。
生活里真正磨人的正是这些事,像鞋子里硌脚的沙砾。
看着莱茵清澈见底的眼眸,这些庸俗的答案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莱茵上课经常开小差,我会倾斜身体尽量帮她遮挡老师的目光。
我知道她又在写那个故事:一对江湖恋人斩妖除魔,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我们村。
一次考试,还有十分钟交卷,莱茵抄完答案继续写她的故事,写着写着悄悄对我说:“可能要把他们写死了。”
我正在做最后的检查,一不留神声音有点大, “谁死了?”
我被当堂拎走。试卷上有个笔误来不及改,莱茵和我一模一样。
小老头发了大火,“她的作业是不是都你写的?她提分是不是你带头作弊?”
我梗着脖子犟到底,一直站到晚自习,几个小时一言不发。
“你在害她,懂吗?信不信你考不上大学,离不开你家,过十年,你就是你爸那样的人!”
我爸从牢里出来染了小偷小摸的恶习。村干部帮他介绍工作,替人建房或者帮人喂马刷马,他把人家的建材偷偷卖掉,还偷走了刚出生的马驹差点脱手,没人再找他做事。
他每天在村里游手好闲,喝酒打牌,没钱了就翻我妈藏钱的枕头底下,还偷到了奶奶和舅舅家。
小老头的话让我羞愧。
回到班上,班长正在读报纸,报纸上的内容让同学们激动不已——高速将通过我们村了,那是一条真正的天路,在西南的高原上,像宝剑刺破桎梏,光芒穿透溟蒙。
路,意味着走出去,也代表着希望。我看到莱茵的眼睛里闪着光。
不过,很快我就听说,这回大丽高速经过我们村,国家征地给了300万补偿款。村里500多户,1800多个人头。钱分到每户差不多6000元。父母双亡的15岁女孩莱茵一人一户。
有人提议把莱茵的婚事办了,补偿款就当作她的嫁妆。
村里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有的已经生了两娃,他们觉得小姑娘自己拿着补偿款容易出事,只有这钱落到婆家手里,才能派上正经用场。
我们这种多民族杂居的村子,虽然当时各民族之间细分下来嫁娶风俗有差别,但是大多仍停留在包办婚姻的惯例中。适龄婚育的女性是珍稀资源,也被老一辈视为村子的公共资源。
一些坏心思的人甚至说,村里最穷的光棍汉,老母瘫痪在床十几年,房子破成危楼了,跟莱茵撮合成一对,扶贫工作一步到位。
年轻又能干的莱茵有的是体力,操持瘫痪老人的日常照料不是问题,重点在于做通她的思想工作。只要她答应,可以给她从坝子外请记者来采访,标题都想好了,叫做《给孤女找一个家》。
我爸听闻,酒后找我谈心:“莱茵不是你同学吗?你赶紧把她搞定,6000块钱啊,怎么着你也比老光棍强吧。”
我妈把我拉出院子,压低声说:“别听你爸的话,那个光棍虽然穷,但规规矩矩,你爸啥情况你不知道?说犯事就犯事,别祸害人家姑娘!”
我气愤地转身就跑,跑着跑着呼吸里带了一丝血腥味。
无能狂怒大概就是这样,满腔热血和旷野汹涌的风撞在一起,我恨自己没能力保护心爱的姑娘。
莱茵家院墙外有一棵香榧树,有人说几百年树龄,也有人说已经千年。
她的课余生活充满了我们羡慕的自由意志:住着村里最漂亮的大房子,想几点睡就几点睡。
不知谁嘴里吐出来“睡”这个字,把我们这群少年激动得不行,有的会趁夜里跑去她家院墙外的树下风风火火撒一泡热尿。
偶尔莱茵会在树上摸着弹弓屏息等待来撒尿的少年,瞅准黑影就发射,子弹就是随手摘下的香榧果子。真是要多酷有多酷,一点儿所谓的妇人之仁都没有。
怀春的少年们在浑身燥热,和挨打的酸痛中感受着——青春的滋味。
村里安排光棍上门和莱茵相亲那天,男女老少都惊动了,浩浩荡荡跑过去看热闹,人流从狭窄的土墙之间涌出来,汇聚在树下。
我混在人群中抬头看,莱茵蹲在树杈上,脸蛋红扑扑的。她并没有看下面的人群,而是望着远方出神。
树下的村民分成两派,一些人大声叫着“这女娃反了天”,另一些人窃窃私语“莱茵还小,再说她的婚事凭什么被别人决定”。
最开始,嘘声是学校的同学发出的,后来,年轻人也开始声援她,就连前面抱一个孩子身后背一个孩子的少妇也加入了……相亲在一阵兵荒马乱中不了了之。
不久,在学校门口,一个披着瓦拉的彝族少年来接莱茵放学,他是村委会介绍来的。
少年英武帅气,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后开始唱歌。
正要离校的学生纷纷驻足看热闹,起哄声、口哨声响成一片。
我默默地比较了一番,从身高来说,我和他旗鼓相当,不过对方的肩膀明显是常年骑马才有的开阔和壮实。
突然,莱茵指了指我,对少年说了一句什么,少年眼里顿时流露出失望的神色。他离开时,还不服气地看了我一眼。
那一刻,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我家住村子东北角,莱茵住西南角。我们说好走到村子中央的路口分道扬镳,但是悄悄的,我依旧跟着她,在土墙之间一圈又一圈地兜。
以远远的那棵香榧树来定位的话,她似乎在带着我绕路,直到兜无可兜,她家院墙近在咫尺。
上弦月淡淡如钩,路过的村民不断回头看我们,我脸皮发烧,头晕得厉害,有股强烈的冲动想说一些石破天惊的话。
可说出来之后呢?难道我们能一起私奔去丽江当导游吗?
莱茵眼神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消失了,她轻轻叹了口气:“陪我去一趟束河吧,就我俩。”我说好。
她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长,慢慢地说:“我爸确实在束河有个家,还有个儿子。”
第二天,我照常背着书包出门,但包里没有书本,全是干粮,水壶里也灌满了水。没跟任何人打招呼,我和莱茵出发了。
我们走了三十里山路翻过坝子,那里有车去水库,到水库后可以骑马去束河。
抵达束河四方街的时候已是傍晚,突然间下起暴雨,天地间一片混沌。
莱茵和我狼狈不堪地冲进一家银店,她掏出一只小巧的手机开始按键。
在我们村,只有去北京、上海那种大城市打工回来探亲的人才用手机。
莱茵说话的语气带着满是隔阂的礼貌:“嗯,我们到了,现在在四方街一家银店里。”
见我盯着她的手机,莱茵迅速拿出纸笔写下一串号码递给我。我把纸条塞进了裤兜最深处。
不一会儿,门口冲进来一个小男孩,十岁左右,衣服已湿透,头发滴着水,眉眼和莱茵有几分相似。
“姐姐,妈妈在后面,我跑得比她快多了。”男孩冲莱茵说。
很快,那个女人出现在暴雨中,她穿一身月牙白的旗袍,凹凸有致,头发优雅地盘成发髻。
女人让我们唤她丽姐。丽姐和小男孩共用一把伞,另一把给我们。
风横扫过来,裹挟着豆大的雨点。我努力把伞朝莱茵的方向倾斜,却保不住一点体面。
丽姐曾是个小有名气的民谣歌手,驻唱于大研古城古早的两家酒吧。
她和莱茵的父亲在束河合开了一家民宿酒吧。两人没有登记,只是同居,后来生了儿子。
酒吧里,丽姐饶有兴致地打量我,又看看莱茵。
那晚,丽姐说了很多和莱茵父亲的故事。两人相识于玉龙雪山的一场雪崩,一起在香格里拉养藏獒,一起去纳西族看杀年猪,一起徒步墨脱……
丽姐重温回忆,不仅莱茵听得入迷,还围了几圈酒吧客人一起听。
凌晨,酒吧打烊,雨也停了,我们和丽姐一起把一地啤酒瓶捡起来放进塑料桶,用清水冲洗一遍,一只只系上绳子挂到装饰墙上。
莱茵问:“我能留下来吗?”丽姐笑了,笑容很温暖。
几天后,丽姐和我们一起回到村里,帮莱茵拿到了征地款。
很快,她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。走的时候,村里人围了一圈,莱茵从那么多人中一眼看到了我。
她冲我笑了笑,小虎牙支棱着,“给我打电话。”
莱茵走后,我才发现那张写着手机号的纸条早在暴雨中泡烂,只剩一团淡蓝色的纸浆坨子。
小老头问过我莱茵的情况,发现我知道的还没他多。
他告诉我,莱茵在上海三甲医院被确诊患有轻度ADD,一种天生的注意力缺陷障碍,有这种症状的孩子没法在课堂上集中注意力听讲。
我才知道,莱茵功课不好,不是笨,是病了。
丽姐坚持让莱茵完成学业,把她送进了补习班,同时进行一周两次的ADD心理和药物治疗。
中考时,莱茵回来了。她从一辆越野车上下来,剪了齐耳短发,穿着白色连衣裙,变得不一样了。丽姐和莱茵的弟弟也来了,挥手给她加油打气。
最后一场考试结束,莱茵的弟弟捧着一大束鲜花迎接莱茵。
她一手搂住弟弟,一手揽着丽姐,丽姐很激动地说着什么,她听了一直笑。
莱茵变得爱笑了,目光洒着淡淡温柔的弧光。只有被爱和坚定选择的人才会有那种从容不迫。
我转身打算离开。
“站住!”莱茵走过来,“给你。”她递给我花和一个袋子,然后笑着朝我挥挥手,和丽姐他们走了。
我打开袋子,里面是她的弹弓,还有三粒包着青皮的香榧子。弹弓手执的地方已盘出了光泽,一串手机号刻在弹弓的把手上,刀刀入骨。
我的视线一下变得模糊不清。
2013年12月30日,大丽高速通车时,我在昆明读高三,备战高考只剩下最如火如荼的几个月。
那一天,我鼓足勇气拨通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。电话通了,接电话的是丽姐,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我是谁。
她说莱茵过几天要参加托福考试,之后会去国外学习艺术设计,最后她祝我考上心仪的大学。
放下电话像是放下了我的整个青春,那个欲言又止、如鲠在喉的青春。
我买了包烟,避开人群想要放纵一把,却哭得四肢抽搐,点不着火。
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,让我想起束河那天的瓢泼大雨。
夏天终于过去,我考上了心愿单里排名第二的大学。大学里,我做家教赚钱买了人生第一部手机。
那把弹弓总是放在我的行李箱隔层里,随时等待和我一同出发,奔赴下一段人生的旅程。
弹弓上的数字在我想找人分享喜悦或悲伤时总会自动跳入脑海,但是按键的手指永远停留在最后一个数字。
高速通车后,家乡的村子修了路,有了第一家民宿,然后开了第二家、第三家……
每户门前都摆起一半在门里一半在街上的小摊,售卖各民族的裙子、银饰、长版火柴、东巴纸和明信片。
摊子后面是阿公阿婆们的笑脸,他们和游客语言不通也能比划着交流。
村子有了发展,年轻人也不都往外跑了。现在盛行婚恋自由,不再像从前般,年老为媒亲友作伐地包办了。
新一代的女孩都能接受完整的教育,不会再被迫退学早婚了。
这一切仿佛就是莱茵当初写的故事,“侠女斩妖魔”的理想果真照进了现实。
那棵莱茵家门口的香榧树,成了游客慕名而来的打卡拍照点,我们才知道原来它那么珍贵,是自然界的活化石。专家们还专门组团来给它测树龄,建档案。
大学那几年放假回村,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我就会低下头,怕自己看到那棵香榧树,就会脑补那个蹲在树杈上调皮微笑的身影。
高速通了,村子富了,可那些年我们错过的,比300万征地款更贵。
2025年春节过后,初中同学首次聚会。
女生们穿着民族服饰跑去大研古城打卡网红店,一群三十而立的老少年聚在古城门口一家小饭馆里交杯换盏,回忆往昔。
不知是谁提到了莱茵,对这个名字的意难平,引爆了在场所有人的热情。
在本地旅游局工作的班长拍拍我的肩膀:“当年大家都以为你最有希望,现在她嫁了一个香港老公,每年都组港商团回来考察,为家乡发展落地了很多港资项目。”
一个家伙晃着手机高呼:“我有她的香港手机号,谁有胆现在就打?”
话音刚落,马上有人回呛:“我有她的微信!”“我有她的ins!”“我有她的小红书!”
我看着他们大笑、推搡、抢手机,一口气干掉杯中的酒。
那一刻,我的胸膛热辣滚烫,眼前一幕幕闪过的,是我和她一起走过的青春。
更是一个时代转身时一把弹弓与三粒香榧子见证的、永不褪色的怦然心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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